妆衣记得,她初到姹紫嫣红,已是五年前的事了。
一样的寒冬腊月,彼时的她麻布青衫,双髻蓬乱,稚气的脸蛋被大火熏得满面灰垢,露着一双乌黑笃定的大眼。当日接她进门的几位姑娘怕是至死都不会忘记妆衣那时的眼神,她就那样不发一言地跪在姹紫嫣红的大门前,雪在她肩头落了厚厚一层,没过了她的膝盖,花白了她的发际,引来无数路人的侧目。
“孩子,你这是怎么了?”出来探看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婆婆。见妆衣浑身狼狈地跪在地上,好心的老妇慌忙上前扶她,“快起来说话。”
“我叫子静,请婆婆收留。”没有说姓,十四岁的妆衣低垂着眼,语气里有斩钉截铁的笃定。她原姓聂,子静是她进姹紫嫣红前的本名。
老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瞬异样的光芒,多少年前,她是怎样心心念念地想要逃离这里,可是,眼前这个不喑世事的女娃儿竟想要进青楼?
“孩子,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早些回去,莫让家中挂念。”老妇正色道。
家?妆衣心头一紧,痛苦的记忆在脑海里一幕幕重演。
他们聂家是天波府的书香大户,府邸巍峨,子嗣成群。
童年的记忆里,装的是娘亲的无奈;祖母的冷眼;兄长的暴打;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;几位侧夫人的冷嘲热讽;以及各色各样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片。
黑白色的落院,她的面前是如墙的衣山,皮肉已被皂荚水咬破,可女眷们的衣服却源源不断地送来。她大哥聂子毅用纸扇挑起她的下巴,道:“好妹子,这些粗活为兄可以让下人去做,你可愿意?”她颤巍巍地点点头。他笑了,高大的身子压下来,突然粗暴地撕开她的衣裳,她吓得大声呼救,可是没有人理她,府里行色匆匆的侍婢和家丁就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。她咬了他,他一脚把她踹到地上,怒骂:贱人!
她恨呐
黑白色的高墙,兄长们拿着棍子把她围在聂府一角,他们张牙舞爪地谩骂着,好似地狱的魔鬼!一旁,同样是她娘所出的姐姐和府里的侍婢正乐滋滋地隔岸观火。他们说她是爹爹和婢女鬼混产下的野种,他们还说她娘放荡成性,她根本不是爹爹的骨肉!乱棍鞭打在她身上,流了好多血,棍子上的木刺陷在她的皮肉里,竟也感觉不到疼痛了。麻木了吗?她这是要死掉了吗?
谁来救救她?为什么没有人救救她?
她恨啊!
黑白色的长廊,那个她最敬爱的爹爹手持火把,忽明忽暗的火光把他沧桑的面孔映得陌生冰冷,他狰狞地对她笑着,他说你和你娘一样,都该死!她想反驳,不是这样,可是千疮百孔的心再也无力发出任何悲鸣。她努力学习诗书礼节,学习为人处世的道理,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他的肯定。而今他要烧死她,烧死这个不该出世的孽种!正如当初亲手烧死她娘那样,扔下火把,父亲走出去把门从外面锁上。熊熊烈火烧掉了丝幔c云屏,房梁砸下来,挡住了她的退路,她在火海里挣扎,好热,喘不过气了她要就这样死去了吗?她不甘,她不愿!
谁来救救她?为什么没有人救救她!
好恨她好恨!
“我已经没有家了。”天不亡她聂子静,久年失修的破天窗,让她逃了出来。一路颠簸,她才从天波府逃到了下梁,那个‘家’,是再也不能回去了。
“罢了,都是苦命人。”老妇为妆衣了理了理额前的碎发,语重心长道:“孩子,你可想清楚了,若是入了风尘,就很难再有机会全身而退了。”
“谢婆婆成全。”妆衣跪下来,对身前白发老妇拜了三拜——
一拜,过往身世种种皆为虚妄。
再拜,了却俗世缘灭凡心若死。
三拜,自此红尘紫陌两不相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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