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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此,大家说他偢。

    不知道究竟为什么,他不当饲养员了。这人是很固执的,说不当就不当,而且也不说理由。他跑到生产队去,说:“哎我不喂牲口了,给我个单套车,我赶车呀”马号的组长跟他说,没用;生产队长跟他说,也没用。队长去找所长,所长说:“大概是有情绪,一时是说不通的。有这样的人。先换一个人吧”于是就如他所愿,让他去赶车,把原来在大田劳动的王升调进马号喂马。

    这样我们有时就搭了伙计。我参加劳动,有时去跟车,常常跟他的车。他嘴上是不留情的。我上车,敛土,装粪,他老是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。有时索兴就停下他的铁锹,拄着,把下巴搁在锹把上,歪着头,看。而且还非常压抑和气愤地从胸膛里发出声音“嗯”忽然又变得非常温和起来,很耐心地教我怎么使家伙。“敛土嘛,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肐膝,肐膝往里一顶,借着这个劲,左手胳脯就起来了。嗳嗳对了这样多省劲是省劲不是像你那么似的,架空着,单凭胳膊那点劲,我问你:你有多少劲一天下来,不把你累乏了真笨你就是会演戏要不是因为你会演戏呀,嗯”慢慢地,我干活有点像那么一回事了,他又言过其实地夸奖起我来:“不赖不赖像不像,三分样你能服苦,能咬牙。不光是会演戏了,能文能武你是个好样儿的的办法就是高,叫你们下来锻炼”于是叫我休息,他一个人干。“我多上十多锹,就有了你的了当真指着你来干活哪”这是不错的。他的铁锹是全所闻名的,特别大,原来铲煤用的洋锹,而且是个大号的,他拿来上车了。一锹能顶我四锹。他叫它“跃进锹”。他那车也有点特别。这地方的大车,底板有四块是活的,前两块,后两块。装粪装沙,到了地,铲去一些,把这四块板一抽,就由这里往下拨拉。他把他的车底板全部拆成活的,到了地,一抽,哗拉整个就漏下去了。这也有了名儿,叫“跃进车”。靠了他的跃进车和跃进锹,每天我们比别人都能多拉两趟。因此,他就觉得有权力叫我休息。我不肯。他说:“口哀这人叫你休息就休息怕人家看见,说你你们啊,老是怕人说你不怕得该咋的就是咋的”他这个批评实在相当尖刻,我就只好听他,在一旁坐下来,等他三下五除二把车装满,随他一路唱着:“老王全在大街扬鞭走马”回去。

    他的车来了,老远就听见不是听见车,是听见他嚷。他不大使唤鞭子,除非上到高顶坡上,马实在需要抽一下,才上得去,他是不打马的。不使鞭子,于是就老嚷:

    “喔喝:喔喝咦喔喝”

    还要不停地跟马说话,他说是马都懂的。絮絮叨叨,没完没了。本来是一些只能小声说的话,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来的。这人不会小声说话。这当中照例插进许多短短的亲热的野话。

    有一回,从积肥坑里往上拉绿肥。他又高了兴,跃进锹多来了几锹,上坑的坡又是高的,马怎么也拉不上去。他拼命地嚷:

    “喔喝喔喝咦喔喝”

    他生气了,拿起鞭子。可忽然又跳在一边,非常有趣地端详起他那匹马来,说:“笑了噫笑了笑啥来”

    这可叫我忍不住噗嗤笑了。马哪里是笑哩这是叫嚼子拽的在那里咧嘴哩:这么着“笑”了三次,到了也没上得去。最后只得把装到车上去的绿肥,又挖出一小半来,他在前头领着,我在后面扛着,才算上来了。

    他这匹马,实在不怎么样他们都叫它青马,可实是灰不灰白不白的。他说原来是青的,可好看着哪后来就变了。灰白的马,再搭上红红的眼皮和嘴唇,总叫我想起吉诃德先生,虽然我也不知道吉诃德先生的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。他说这是一匹好马,干活虽不是太顶事,可是每年准下一个驹。

    “你想想,每年一个一个骡子一万二,一个马,八千他比你和我给国家挣的钱都多”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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