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庭之这个人呢,是富锦镇首富。地头乡绅嘛,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美名,是以员外长员外短的就这个称呼叫开了。但这个人最有名的不是他有钱,而是他不但有钱,还有个极漂亮的老婆,生了个极美丽的女儿。
本来他有钱有势,还妻女圆满,女儿也到二八年华,可以挑选一个夫婿好嫁人了,说出去钱庭之的人生可谓一桩美谈。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有八有九,到底是亘古真理的。就在钱小姐十六生辰前一晚,她病了。
这一病,就足有两年多。卧床不起,日渐消瘦。成天昏昏沉沉,还总说奇怪的话。
钱庭之和钱夫人找遍大江南北的大夫,把过脉后都说人没病,脉膊强健。可这要是强健,怎么就起不来床了呢。钱员外愁啊,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。人在走投无路时,就只有一条路可选,去烧香拜佛。
自此钱夫人就成了礼佛的人。
可是钱小姐并不见好。
钱庭之想到自家如花似玉的闺女如今不人不鬼,悲从中来,擦着眼睛:“我一生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事,也不曾苛待他人。怎么就要落如此惩罚。罚我也罢,偏要选她。”
他这样悲切的模样,若是寻常人见了,多半是要被感染,从而涕泪交加的。
然而对面坐着的不是正常人。
一个无心无情的魔头。
一个无心无情的剑修。
两人面无表情地听着钱庭之诉说自己的遭遇,同时喝光了一壶茶。
不是丹阳冷酷,他活了一百八十年,先开始的十六年,都随逍遥子在外游历。也曾到过江南,独坐茶楼听小曲,更曾去过漠北,看大漠孤烟行人孤独。世间意难平之事,他见了不少。像钱员外这种尚算好的,起码家中富裕。
“你说自己可怜。”丹阳搁下茶杯,“但你可曾见过,佝偻于墙角的乞丐,抱着不知和谁生出的婴儿,风吹雨打,只有捡着别人扔来的馒头过活。她没有奶水,婴儿又脏又饿,奄奄一息。路过的行人亦不曾伸出援手。”
丹阳说:“你觉得,这可怜吗?”
钱庭之愣住了。他眼泪还挂在脸上。
丹阳又说:“茶楼里卖唱的小姑娘,每日筹一两钱银子,要养活家中老小。还被恶霸欺凌,却没有话本中英勇起身将她救下的意中人。你觉得她可怜吗?”
“只有一二分田地,屋子都在漏水,头发花白仍弯着腰翻土的田里人。一生在为吃饱而操劳。还要被人催交租。你说他可不可怜。”
“世人可怜之事如此之多。你又如何觉得自己特别凄苦。”
别说被说得呆坐在那的钱员外,就连季柯,也忍不住将丹阳看了一遍又一遍。他从来没有听丹阳一长串说这么多话。顶多以为对方会嫌烦而将人赶出去。
但或许直到此刻,季柯才发现,丹阳果真是逍遥子的徒弟,剑门首席弟子。不论他出发点为何,目的为何,他本身就是身系苍生的。
丹阳虽面无表情,目光却十分清澈。钱员外对上剑修的眸子,忽然觉得竟一时无脸直视。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光鲜亮丽的外表,和远方落魄的可怜人。
“可是,可是我小女无辜啊。”钱庭之嗫嚅着,想到女儿,又落下泪来,“纵使我富甲一方,却也是亲手操劳所得。在爱女的心情上,我与其他人,又有什么分别呢?”
天下苍生皆平等。
丹阳一震,忽然之间便明白了这个道理。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钱庭之,此刻这个男人不是商人,不是富人,只是一个父亲。褪去光鲜亮丽的外表,褪去破烂的衣裳。人性那面坦露出来,确实都是或黑或白,不该染上世俗偏见的。
不错,他竟然差点悟到偏锋了。
“你说的没错。确实不该以貌取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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